作者：蒋峰荣
作为文学的守望者，近几年来我比较关注高云峰的文字。高云峰是一位业余作者，忙里偷闲、笔耕不辍，年初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散文集《我有所念人》，收录了他2017年以来创作的二十篇散文。这二十篇散文，写亲人，写故人，写生命中给予他温暖与感动的人，每一篇都含“苦”的滋味。
一
《为苦难而生的母亲》是散文集的首篇，记述亲人的苦难，记述家乡高念文村乡亲们苦难的人生，是作者写作的初衷，也是《我有所念人》的主旋律。
“我有所念人，隔在远远乡。乡远去不得，无日不瞻望”，用白居易的诗《夜雨》中的诗句作书名，是作者对亲人、故人的表白，也是写作的格调。
“六十年代末，我们家就好像一条在风雨中逆水而行的破船，船上挤着瑟瑟发抖的五个孩子，不会驾船的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拉着纤绳牵着这条破船，为了船上的人能够活命，母亲在风雨中拼尽全力，以命相搏。”“冬天的晚上，煤油灯下，一夜一夜的熬。积劳成疾，母亲患上严重的支气管炎，咳嗽一声接着一声，煤油灯下熬夜做鞋缝衣却不能停息，常常是鸡叫了，才和衣而卧。睡梦中会被母亲的咳嗽声惊醒，睡过去，再醒来，母亲还在边咳边做。有时，是一边唏嘘哭泣，一边做针线活，先抬起衣袖擦眼泪，再把针扎进鞋底。她没有停下来痛哭的时间，也没有停下来生病的时间。”“母亲一生贫困，饱受物质贫乏之累，自己极为节俭，对别人却慷慨大度，只要有好东西好吃的，一定要和邻里分享。”
一位具有坚韧顽强意志的母亲，一位善良热心豁达真诚的母亲，一位普通但伟大的母亲，高云峰用饱蘸深情的文字，描述得十分生动感人。
《奶奶，你是风中的一片枯叶》，写“奶奶经常在半夜里号哭，这样的号哭在寂静的山村深夜，格外彻骨”。有人说：“没有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，不足以谈人生。”“奶奶是一个经常在深夜里痛哭的人，但是奶奶的一生，能不能叫人生？”“公元1977年1月15日，心残的老天爷发了次善心，把人世间苦苦挣扎的奶奶领进天堂！”
《刮草地的外爷》中外爷一家，匪劫、天灾、横祸，失去六岁的儿子，于是开始了刮草地，说是卖菜籽，类似乞讨为生。“已经是春天三四月了，外爷还穿着大襟皮袄。几年不见，外爷老了许多，眼角的皱纹伸到了耳朵，嘴周围也全是皱纹，看人时两个眼皮全都耷拉下来，脸黑黑的蒙了一层尘土。”“回教室的路上，手里拿着外爷给的月饼，想到外爷七十岁的高龄，穿着破皮袄，背着几十斤菜籽，在漫长孤寂的旅途上跋涉的身影，眼泪不由自主地一路走一路流。”
《少年不识愁滋味》中，“我”少年时与羊相依为命的感情，没有切身经历是写不出如此锥心的文字。
“我抱着羊的头，久久不愿松开，泪水流进自己的嘴里，也流进羊的嘴里。”
“到了外婆家，外婆家也有小雪的节令。小雪这天早晨，邻居家大人要杀羊，孩子死死抱住他的站羊头，边哭边喊：你们把我杀了吧！”
“雪花飞舞，天地苍茫，我的羊羔在天地间蹦蹦跳跳。我的心仿佛掉进冰窖，眼泪小溪一般地淌，为相依为命的羊，也为我们苦难的童年。”
母亲、外爷、奶奶、我们村的女人、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作者，无不是在苦难的生活中走来，为苦难而生的母亲们，大背景是为苦难而生的故乡，为苦难而生的时代。高云峰告诉读者：“断断续续地写，哭了停，停了再写，许多细节不能细想……每一笔，每一画，仿佛用刀在心上刻。”
作者为什么要把这些苦难记录下来？作者在自序中说：“我常常会想，有一天我不在人世，我记忆里的母亲也会和高念文村所有的先人一样了无痕迹，这是我最不甘心的事。”
不忘曾经有过的苦难，是为了不再重复苦难。可贵的是，高云峰所写的这些人没有因为苦难而失去生活的信心，没有因苦难而丧失善良。
二
高云峰散文另一个特色是感恩，感恩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人。《叫声爸爸》以冷静的笔触书写了他特殊的富有传奇色彩的爸爸，作者没有纠结于父子之间的恩怨，而是从人生，从命运，从人伦，立足于更广阔的视野来看待恩怨。
“爸爸的一生都在改变命运，有以命换命，牺牲尊严换命，流血流汗换命，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换命。为了改变命运，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。”
这是生活在陕北这片苦难的土地上所有人的群像。
“到今天，爸爸离开已经十八年了！我对他只有思念，忘记了怨恨。
我好想当着他的面叫一声爸爸！
爸爸……”
在人生的终点上，儿子看清了父亲一生的挣扎，也看到了自己的挣扎，两个同样为改变命运苦苦挣扎的人，有什么恩怨不可以和解。
《母子间的礼物》深情回顾母子一生给予对方最珍贵的“礼物”是什么——母亲给儿子的“油糕粉汤”是陕北最好的食物，在母亲的世界里，在母亲的人生中，活着，不被饿死是天大事情，是作为母亲的天职。所以，儿子有出息了，母亲首先想到的是有饭吃了，其次是有好饭吃了。“有好饭吃”是母亲梦寐以求的理想，所以母亲要奖励儿子好饭。
儿子给母亲的回报是我一定要吃上公家饭，因为只有公家饭才会经常有饭吃，才会吃好饭，这是母亲的理想。
为了有饭吃，母子互相成就了对方。
《点点滴滴在心头》写老师慷慨借自行车给学生的故事，结尾写道：“我现在自驾的车是奥迪,我有一个强烈的愿望：如果杨希老师愿意，我想开着我的奥迪车，拉上杨老师从西沙师院到榆林城一口气打上十个来回。”
《客厅里的颁奖典礼》是本书最后一篇文字，他所记述的这次“颁奖典礼”，通篇充满感恩的情怀。
出席客厅颁奖典礼的人，有的在他艰难跋涉时济助，有的在他前行迷茫时指路，有的在他追赶目标时扶他上马，都是他人生的贵人。
“聚会结束好长一段日子了，我的心里总在萦绕贺家川见到的这些人，想着他们的好，各人的好法。从他们我想到，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他人、为社会留下点什么，我为自己安排的任务是记下点什么。”
“走多远也不要忘记出发的路，走多久，也不要忘记扶你上马的人。”
感恩是高云峰散文的主旋律，感恩亲人，感恩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人。苦难使感恩更深切，命运多艰使感恩更珍贵，时来运转使感恩更动人，字里行间洋溢的感恩使读者产生更加强烈的共鸣。
三
纵观《我有所念人》，高云峰散文的艺术特色如下三点格外突出：
一是不虚构。在《我有所念人》的自序中作者写道：
“高念文除了佛堂岔永兴寺里的一块重修记事的石碑，算是有文字记载留世，再无片纸只字。”
作者要为生养自己的故土树碑，要为生他养他的亲人立传，正是隐藏在内心这个强烈的欲望，让他选择了非虚构文体。
一个人的经历就是一个时代的历史，一个人的记忆就是一个时代的印记。而这样的经历是真实的，这样的记忆是准确的，才能是“时代的历史”，才能是“时代的印记”，才能由我变成我们，激起共鸣，引发思考。
二是不虚情。写亲情，离不开情，而只有真实真挚的情才能感人。
“您历经千难万难供我读书认字，我用学会的字，写下对您无尽的思念。母亲不识字，儿子一句一句念给您听。”
无论是写亲人还是写同事，高云峰的散文都饱含真情，亲情、爱情、友情，因为真情而弥足珍贵，因为真诚而感人至深！
三是不虚浮。作者秉承现实主义传统，用白描的手法，冷静、客观地描写他记忆中最深刻的故事、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不虚夸、不议论、不贴标签，让故事说话，让人物说话，让细节说话，尤其是细节描写给人留下十分深刻而难忘的印象。
“走的那天，母亲站在硷畔上望着二女儿离去的背影，脸颊上挂着泪珠，腰背佝偻的母亲似乎一下子又矮了许多。二姐的身影在村头拐角的地方消失了，母亲瘫坐在硷畔上失声呜咽，空旷的硷畔上母亲瘦小的身影孤零零的，清晨的冷风吹着她稀疏零乱的头发。”
“回家的路上，妹妹开始剥开糖纸吃糖，顺手把糖纸扔在街上，被风吹在身后有一丈远。我在妹妹买糖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糖纸的漂亮，追着风把糖纸捡起来装进兜里。”
正是这样真实、细致、传神的细节描写，支撑了一个个鲜活的故事，生动的人物。
不虚不浮，诚恳如老友闲聊的散文，我喜欢。